在《见字如面》中读到吴聪灵写给范美忠的一封信。范美忠何许人也?2008年汶川地震中舍学生先逃生的都江堰市光亚学校原教师,被网友口诛笔伐,讥讽为“范跑跑”;吴聪灵者,当年参与报道、鞭挞“范跑跑”的媒体记者。
时隔七年,记者吴聪灵被内心的不安所驱使,写下这封道歉信并公之于众,信中写道:“几年来一点点反省之余,我也在思考,我们社会的道德、法律存在的意义是什么?是指导并服务于人的生活,支持协助每一生命个体存活,活得有尊严、活出好的生命品质,活出轻灵的生命状态,还是仅仅拿来评判一个人道德品质的高下,褒之贬之,或神化妖魔化,或捧或杀?”
这样的反思,并不过时。而且需要反思的,绝不仅仅吴记者一人。
前不久的合肥高铁站女子扒门事件,余震未消。该女子的教师身份曝光后,舆论的烈火又添一把干柴,其撒泼形象与教师身份的不对称,引发又一波抨击。女子所在学校迅速对其作出停职检查处理,有网友建议高铁从此对其封杀,还有人认为2000元的行政处罚太轻,建议追究其危害公共安全罪的刑事责任。似乎越是穷追猛打,就越能显示自己与不守规矩者势不两立。
当年的吴记者,也曾经挥舞着“道德大棒”,觉得真理在握,不吐不快。但她回过头看当年的自己:“那样的轻狂与刻薄,简直不堪回首。”
无数人在舆论的狂欢中挥舞手臂,摇旗呐喊,又有几人看到了自己的轻狂与刻薄,并为之羞愧?
有人会奇怪,咦,怎么我要羞愧?难道不守规矩者不应该付出代价吗?难道谴责不义维护正义反而错了吗?
没错。但在下一次闻风而动、振臂高呼之前,不妨先问一问自己-----
你无所顾忌的批判,是不是另一种毫无节制的任性?
合肥高铁事件中的女子反复强调:丈夫来了我就走。宝鸡高铁站,丈夫与妻子吵架,中途下车,妻子于是拦住车门,宁可把一车人搭上,也要将堵气进行到底;一男子致电南京火车站,让火车等他20分钟,遭到拒绝后愤然要求投诉。这种“只要我需要,全世界都得让路”的逻辑,真是大写的任性。
对这种无视规则、一人独大的任性,我们当然要坚决说不,但是,什么才是反对的正确打开方式呢?
是不由分说跟着拍砖、吐槽?抑或简单粗暴的“人肉搜索”?热点事件像一面镜子,照出了芸芸众生相,也像引信,点燃了人心的浮躁和人性的恶。本能的是非观、正义观如果放开理智的闸门,偏见的洪水就会泛滥成灾,不仅事件中的当事人瞬间被淹没,围观者也无法置身度外。以任性批判任性,以无序取代无序,将导致社会整体认知上的不求甚解和价值观的混乱。合肥高铁事件后,有网友批评乘警手段过于软弱,严重不作为,似乎忘记了,在上一波针对警察的抨击中,自己也曾经不遗余力。倘若警察敢于向扒车女亮剑,当机立断将其拖下车去,会不会又被当成粗暴执法的典型,受千夫所指、口诛笔伐?一个警察被当成了靶子,千万个警察执法时心有余悸。在舆论的跑马场上,人们追逐、围猎、厮杀,逞一时之快,在被撕裂的现实中,在缺少理性和宽容的社会里,人人都有可能是受害者,在劫难逃。
我们还应该问问自己:是否用错了严苛与宽容?
合肥高铁事件中,女子和丈夫最终被放行,规矩还是给任性让了路,随之而来的舆论风暴,也让当事人始料未及。女子对停职检查的处理表示不服:“在火车站犯的错,为什么单位要给我不相干的处罚?我教学又没犯错!”的确,私德即便有亏,不等于师德清零。女子的行为给自己的形象抹了黑,那是她咎由自取,但因此否认她二十年的职业付出,有矫枉过正之嫌,值得商榷。培根说过:“以严厉的目光对事,对悲悯的目光对人。”可惜我们常常颠倒了顺序,在该坚持的地方让步,在该放手的时候却不依不饶。让规矩硬起来,让人心暖起来,也许这世界会太平许多。
我们还应该刀刃向内,问一问:要求别人做到的,自己做到了吗?
明代朱棣发动靖难,兵临城下,眼看江山易主,解瑨、胡广、王艮三个大臣商量何去何从。解瑨、胡广纷纷表示绝不卖主求荣,赤胆忠心感天动地,王艮默不作声,只是流泪。三人分手后,解瑨连夜投奔了朱棣,胡广紧随其后,而王艮选择了自杀殉国。每当看到热点事件中的慷慨陈辞、激昂文字,我总会联想到这桩故事。把忠诚挂在嘴上的人,不见得骨头硬,同样的道理,在键盘上捍卫道德和规矩的人,切换到现实中,该插队插队,该闯红灯闯红灯,便宜占少了都觉得是吃亏,道德和规矩是一袭华美的袍,扯过来秀一秀,摆个POSE,袍子里的虱子多了不痒,只当没看见。
从“动物园老虎伤人”到“高铁女子扒门”,一个个热点事件为“规则”一词提供了活教材,由此引发的全民热议,让规则在各种声音中传递、交换、碰撞,在众人心里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。每一个热点事件的发生、发酵,是舆论的狂欢节,也是学习规则,培养理性的良机,如果只满足于围观、吐槽、站队,我们就白白浪费了一堂生动的公民课。这堂公民课,是时代给我们出的一张考卷,试问,我们能及格吗?